𝓛𝓮𝓸𝓷𝓮

summary：

       "梦与幻想比现实生活更接近真实。"在黑桃国的春日盛筵上，阿尔弗雷德发现了一个秘密——他意识到，自己过去十七年的人生可能是被人伪造的。

第一章

 中

       那件事发生之后，阿尔弗雷德整整一个月没在黑桃宫里见到王耀，直到少年国王以为骑士长可能已经被愤怒的王后解除了职务，王耀才重新回到了这座殿堂之下，而从那之后，骑士长变得比以往更加沉默寡言，甚至对少年国王有些避之不及。

       因此，突然在春日宴上单独见到王耀，少年国王甚至产生了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他好奇地打量了这位骑士长好一会儿，又向四周环顾了一圈，惊异地意识到，亚瑟此刻居然还没有回到宴会上来——这可是阿尔弗雷德从未经历过的情形，他既为之激动，又感到隐隐的不安，虽然脱去了被严密监护的压抑，阿尔弗雷德同时也感受到了一股奇异的空虚，似乎心中的某种联系被一种强大的力量给强行切断了。他说不上是为什么，却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凉意在他的脊背后面蔓延着。

       侍从们来来往往地穿行着，来宾们都在热闹地交谈，黑桃宫的天台上热闹非凡，然而，只有阿尔弗雷德觉得面前的场景像是一副被按下了静音键的荒唐闹剧，而他自己则是坐在万人中央的被观察者。

       无数双眼睛正在暗地里注视着他，被窥伺的感觉让少年国王焦躁。

       突然，他感到自己的左肩被轻轻拍了一下。

       少年国王转过身去，却在看到对方时微微皱起了眉头。

       阿尔弗雷德用警惕的目光注视着面前的这位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这位从未谋面的来客看上去姿态从容。

       来人半倚在属于国王的扶手椅的靠背上，一边整理着自己有些凌乱的金色的长发，用一根蓝色的绸带将它们束在脑后，一边倾下身来，用那对笑意盈盈的紫罗兰色双眼注视着有些恼怒的少年国王：“你好啊，阿尔弗雷德。”

       “你是谁？”阿尔弗雷德对这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陌生人十分警觉，他挺直了后背，往后靠去，和这位陌生人拉开了距离。

       他从小在黑桃宫长大，因此可以肯定，这个人并不来自黑桃宫中。

       那么，难道是列国的贵族？那么，这个人的行为就更显得可疑：黑桃国的少年国王还未真正面世，真正居摄掌权的是年长的王后，按照礼节，列国贵族不应当越过摄政的王后，直接与少年国王交谈——这也是天台上的众多外国宾客至今也只是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闲谈 ，而没有上前与黑桃国的少年国君问好的原因。

       眼前这个陌生人身穿华贵的锦缎，周身气度也并不像一个平民，照理说，他这样的人更应该懂得不越位行事的道理，但他却做出这种不合礼节之事，着实有失身份。如果这个人不是真的举止粗鄙，那么必定是意有所图。

       “真让人受伤啊，阿尔弗雷德，我一直以为，你还挺喜欢我的。”但陌生人的脸上没露出半分受伤的神色，反而无所谓地笑了起来。

       “我没见过你。”阿尔弗雷德直截了当地回答。

       但对方回应得比他更斩钉截铁，还带着一丝不容反驳的意味：“不，你见过的。阿尔弗雷德，你只是忘记了。”

       少年国王皱起眉头，用一种愕然的眼神瞪视着面前出言不逊的陌生人，还没来得及表态，他的话头就被对方的动作打断了。陌生人朝他弯下腰，他警惕地向后退却，直到自己的腰侧抵住了高背椅的扶手。

       他发现自己正在近距离地和这位无礼的陌生人对视，而在如此接近的距离之间，阿尔弗雷德发现陌生人眼中的笑意消失了，那对蓝紫色的双目此时显得严肃而焦急—— 

      “快想想，阿尔弗雷德，我们的时间有限，仔细想想！”

       听到这句话时，少年国王湛蓝色的双瞳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好像被某种尖锐的利器刺中大脑，少年国王感到自己的眼球后方传来一阵刺痛，他条件反射般地闭上眼，却仿佛看到某些陌生的画面闪现而过。

        “……没时间了，快想办法，弗朗西斯，我们没时间了，再想想办法！”

        阿尔弗雷德打了一个寒战，仿佛刚刚被什么人猛地扔进了冰窟里一般。他浑身一震，花了好一会儿才将双眼重新聚焦到面前的陌生人身上。

       少年国王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他哑然地注视着近在咫尺的陌生人，并且对对方眼中那股强烈的期盼感到无力。他的双唇微微颤动着，却半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不知过了多久，或许一秒钟，又或许一个世纪，少年国王从嗓子眼里憋出一句低低的"我不认识你"。

       他看到那对紫罗兰色的双眼中划过一丝他看不懂的情绪，阿尔弗雷德说不清那是失望还是喜悦——或许两者兼而有之。陌生人直起腰来，不再逼视他，而是抱起胳膊说道："但是我记得你，阿尔弗雷德。我的名字是弗朗西斯。过去的日子里，我们见面过成百上千次。"

       "弗朗西斯。"王耀的声音突然从另一侧传来，阿尔弗雷德猛地扭头看去，只见骑士长膝头的书本早已合上，而双手正搭在厚皮封面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王耀就已经停止了阅读手中书籍，而是紧紧地注视着少年国王与这个陌生人的对话。

       他看上去压根无意阻止那个叫弗朗西斯的陌生人，反而更像是在观察阿尔弗雷德的反应。

       王耀的双眼中有一丝担忧，他看着弗朗西斯，微微摇了摇头："不要过头。"

       于是，弗朗西斯突然沉默了。两人注视着彼此的双眼，像是在交换某种意见。

       "你从哪里来？"阿尔弗雷德听不懂弗朗西斯话里的大部分意思，于是他选择了一个全新的话题。

       "南边，我从南边来。"弗朗西斯没有继续自己那套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说辞，而是低下头，回答起了少年国王的问题，"从无垠的大海，到雄伟的山地，广袤的南方属于方块国。"

       "大海？"阿尔弗雷德抓住了对方话中的这个词。似乎是一种本能，他对与海洋有关的词语具备一种天生的亲近，只要有人在他的面前提及海洋，少年国王就会变得出人意料得兴奋。

       然而，"大海"在黑桃宫中却是一个不那么受欢迎的词语——准确来说，是一个不受王后欢迎的词语。王后禁止任何人在宫中使用与海洋有关的字眼，从"海水"到"航船"，违者将受到严厉的处罚。

       "是的，大海。你见过大海吗，小国王？"弗朗西斯又重复了一遍那个词语，阿尔弗雷德抿了抿唇，双手紧紧扣住两侧的扶手，急切地凑上前去："没有，从来没有，南方有很多海吗？"

       "南方有漫长的海岸线，南方以南皆是无垠的海洋。南方有众多繁忙的港口，每天都有无数只航船来来往往。那些航船一只比一只更宏伟美丽，有些简直像一艘移动的海上城市。"南方来的访客已经彻底吸引了黑桃国的少年国王，当弗朗西斯看到阿尔弗雷德仰起的脸庞上那双蓝色双眼中闪烁着的光芒时，他告诉自己"是时候了"。

       "那些航船中，最壮观、最美丽的一艘，名叫伊卡洛斯*号，它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航船。"

        "……它的名字叫伊卡洛斯号，它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最伟大的成就。"

        仿佛被巨锤敲击后脑，少年国王用双手猛地捂住自己的口鼻，差点没能掩饰住眼眶中骤然涌上来的生理性泪水。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脑后突然传来一个此时此刻令所有人都胆战心惊的声音。

       "波诺弗瓦！"

       亚瑟·柯克兰不是在怒吼了，他几乎是在咆哮，消失了很久的王后此时看上去有些衣冠不整，但显然整个人正在怒火中烧。他大步朝三人的方向走过来，礼服披肩在他的身后危险地飞舞着。

       王耀在一瞬间便做出了反应。他拔剑而起，上前一把掐住了弗朗西斯·波诺弗瓦的后颈，猛地把人摁到了桌面上。这次下手绝对不轻，因为当弗朗西斯的头颅与桌面发生亲密接触时，直接传出了"咚"的一声巨响。

       接着，骑士长用锋利的剑刃抵住了来客的脖子，高声质问道："波诺弗瓦，你为何在这里？！"

       阿尔弗雷德站了起来。

       少年国王离开了自己的座位，畏惧地后退了两步，用震惊的眼神审视着身前的两人，也审视着正气势汹汹地冲上前来的王后。

       他无法理解面前正在发生的事情，但他却感到了一种奇异的吊诡。

       一个从未出现在黑桃宫的人，却宣称自己是国王的旧相识；他对来人毫无印象，王后和骑士长却都能叫出来客的名字；王耀压根没有试图阻止过不速之客与少年国王交谈，现在却在王后面前表现得尽忠职守。

       眼前的这一切，哪里像是自然发生的？

       这分明是一部混乱的闹剧，而此时正站在舞台上的每一位演员都是那样演技拙劣。

       亚瑟并没有直接奔他而来，而是首先朝被压在桌面上的弗朗西斯径直走了过去。王耀并没有从始至终控制着弗朗西斯，因此，当亚瑟走近时，正好是王耀放松了对手中之人的钳制之时。

       于是，没有任何缓冲地，这两个人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扭打在了一起。

       准确来说，这场扭打中真正动手的只有黑桃国的王后——这位平日里矜贵而内敛的王室成员此时看起来已经完全被愤怒淹没了，他毫无章法地、愤怒地攻击对方身上一切能够攻击的部位，而对方则一直在躲闪。

       “你怎么敢？波诺弗瓦，你怎么敢？！——你还敢出现在我面前？！”黑桃国的王后殿下此时看上去显得甚至有些歇斯底里，此时只要有一丝一毫的可能，阿尔弗雷德敢打赌，亚瑟下一秒就会把弗朗西斯的脖子给拧断，因此，一直无声无息地站在旁边的王耀插手了。

       王耀一个箭步冲上去夹在了二人中间。他拦住了下一秒就即将落在弗朗西斯那漂亮鼻梁上的拳头，在最后一刻保全了那位来客的容貌。

       他紧紧扣住还处在愤怒之中的人的手腕，于是那双燃烧着愤怒之火的翠绿色双眼转而逼视向他：“你！你和这件事又有什么关系？！”

       “我什么也不知道，亚瑟。”王耀的语气显得十分笃定，“但是你应该冷静下来。”

       “我以为我可以信任你，王耀！”亚瑟还在恶狠狠地瞪视着王耀身后的弗朗西斯，仿佛只要挡在前面的骑士长一松手，他就会直接扑上去将那个人撕成碎片，“我以为我们是站在一起的，我以为你理解！是你！这件事是你安排的——”

       “我是和你站在一起的，亚瑟，相信我！”王耀也不得不使出浑身力气才能勉强拦住身前正深陷怒火之中的人，受到对方情绪的感染，一贯稳重的骑士长此时也将良好的仪态抛到了脑后，他在对方耳边大声吼道，“但是听我说，亚瑟！现在你该冷静了！”

       话音未落，王耀便发现身前的人突然间沉默了。亚瑟不再用力推搡挡在面前的王耀，也不再破口大骂，他只是垂着头，肩膀微微颤抖，似乎是在压抑自己心中的情绪，当他终于再次抬起头时，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茫然的悲痛。

       “放开我。”

       “亚瑟……”

       “我说，放开我！”

       王耀犹豫着松开了扣着对方手腕的双手，但亚瑟并没有在下一秒便扑到他身后的弗朗西斯身上去，掐住他的脖子让他窒息，相反，这一次他表现得非常克制——他极为缓慢地抬起一只手，指向楼梯的方向，用低沉而沙哑的语调，冷漠地对站在王耀身后的人说道：“滚出去。”

       “是吗？亚瑟·柯克兰？我？滚出去？”从头至尾既没有反驳也没有还手的弗朗西斯却在这个时候发出了一声嘲笑。刚刚束好没多久的头发现在正乱蓬蓬地堆在这位来客的头上，他似乎也被惹怒了，刚刚出现在宴会时周身散发着的那种慵懒而优雅的气息也不见了，变得激动而口不择言起来。

       “老天啊，弗朗西斯，别在这个时候……”王耀发出一声叹息。

       “是的，你这个刽子手、杀人犯，波诺弗瓦，滚出去！”亚瑟指向楼梯的手臂此刻正在空中微微发抖，王耀知道他的怒火很快将再次爆发。

       “我在试图救你，柯克兰，你就是这种态度？你自己很清楚，你只不过是在麻醉自己，亚瑟·柯克兰，只有这样才能掩盖你自己的愧疚——”

       “弗朗西斯，别说了，别说了——”王耀伸出一只手，拼命地把弗朗西斯往门的方向推。

       “波诺弗瓦，给我闭嘴！”愤怒再次充满了亚瑟的大脑，他用仇恨的目光盯着那个仍在不断刺激他的人，上前的路却被王耀死死地拦住了。

       “如果你不感到心虚，亚瑟·柯克兰，那么你为什么不告诉阿尔弗雷德——为什么不告诉他，他是虚假的，而这个见鬼的世界也是虚假的？告诉他啊！为什么要欺骗他？！”

       “不要说了！闭嘴！不要再说了！”此时的亚瑟简直称得上是在痛苦地尖叫了。

       “别再说了，弗朗西斯，先走吧，走啊！”王耀正在用全身的力气抵住冲上来的亚瑟，他已经快要对面前的局面绝望了。

       “你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从刚才爆发冲突起就站在一旁，没有发过一言，却显然始终是这场闹剧的主角与核心的少年国王终于有了反应。

       从头至尾，阿尔弗雷德都处在一种深深的畏惧与困惑之中，与此同时，他也感到十分烦躁。

       他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起了冲突，但他知道自己是那个全然无知的人，这种被操纵的感觉令他非常不舒服。而最令他震撼的话则是那位不速之客脱口而出的那句——“为什么要欺骗他”。

       他是虚假的？他们在说什么呢！他怎么可能是虚假的！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他更真实的东西了！

       什么？这个世界也是虚假的？阿尔弗雷德听到这番话时简直想要哈哈大笑。只有疯子才能说出这样的话，除了疯子，谁会怀疑自己每天都生活于其中的世界是一片虚假的幻影？

       然而真正令阿尔弗雷德不悦的并非这些听起来有些疯魔的话语，而是他们三个人发生争执时的那副旁若无人的状态——他们似乎当他不存在。

       开什么玩笑，他们当着列国王公贵族的面，在黑桃王国的春日宴上大吵大闹，甚至大打出手，他们自己做出这样的事情，居然当初还担心他在列国宾客面前举止失格，结果呢？黑桃国的少年国王从头至尾都乖乖地坐在自己的高背椅上，但他据说教养良好的王后和骑士却跟一位外国的宾客大打出手。

       他们觉得他是不存在的吗？！

       这简直让人无法忍受。

        直到阿尔弗雷德出声的那一刻，纠缠在一起的三人似乎才猛然意识到少年国王的存在。

       三人立刻安静了下来，同时看向了他站立的方向。

       “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少年国王抬起一只手，指着王耀身后的弗朗西斯，眼神却落在王后与骑士的身上，“他为什么说出那样的话？”

       “阿尔弗雷德，”亚瑟的眼神出流露出愧疚与祈求，“他所说的话没有任何意义，不要相信那些话。”

       “亚瑟·柯克兰。”弗朗西斯的语气听上去已经有些恨铁不成钢了，“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弗朗西斯，拜托——”王耀发出一声长叹。

        “如果你问心无愧，你为什么不问问他，他还记不记得天马计划？” 

【TBC】

注：

*伊卡洛斯（Icarus):希腊神话中的人物，他乘着父亲做的人工翅膀逃离克里特岛的监狱时，由于离太阳太近以至粘翅膀用的蜡化掉了，而掉进了爱琴海。伊卡洛斯最珍贵的财富，即他飞行的能力，却导致了他的死亡。